《忘川賬簿》其一

擺渡人蕩起槳，水聲嘩啦間，靠到岸邊。
「上船吧。」他說。
岸上是一位銀髮老人，略帶些迷茫地四處張望著走來，聽到這聲喚，遲疑著應了一聲，踏上了小舟。
嘩啦水聲間，小舟離岸，蕩向迷霧之中。
「請問，這就是……去『彼岸』嗎？」老人禮貌問道。
「對。但在你付出船資前，無法抵達那邊。」擺渡人始終低著頭，一邊划槳，一邊回答。
「船資？可我什麼都沒有帶……」
擺渡人似乎輕笑了一聲：「你帶著一生的記憶和因果啊。」
老人仍在迷茫，擺渡人徐徐道來：「用你的一段記憶當做船資，付出後，你會將這段記憶徹底遺忘，相應的因果也會消失。所以這條河，便被稱為——忘川。」
老人有所了然，繼續問道：「任何記憶都可以嗎？」
「任何記憶。你可以慢慢考慮，決定好了，就將要遺忘的記憶講出來。」
「那……我不用再考慮，直接說給你聽吧。」

「我的老伴，五年前就先走了。那時候，我們剛慶祝金婚不久。但她身體一直不太好，從小就用藥調養著，一直活了七十多歲，走時倒還很安詳。
「她走了後，我這心裡，就好像空了一大塊。兒孫們都跟我們很親，對我也很好，但哪怕一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我心底裡還是覺得空落落的。
「她剛走的那幾個月，我連吃喝都有些懶，整日出神，小傢伙們就擔心啊，輪流著來陪我，想要開解我。後來我找回了點神，也不想他們太折騰，生活逐漸正常起來。
「也不是說有多麼傷心，畢竟都這把年紀了……小傢伙們來看我，也會一起說說笑笑。心裡卻總是知道，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了她，對我便似乎失去了意義。
「現在回憶起來，五年過得真快。但在這五年裡，卻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慢，慢到我常常會想，這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去下面見她呢？
「去年……前年吧，有一天經過照相館，也不知怎麼，想到家裡香案上掛著她的遺照，孤零零的。我就走進去，拍了張照，鑲好框，回家掛在她旁邊，全當是提前掛上遺照，假裝我提前陪著她。
「小傢伙們看到了，表情都有點奇怪，倒也沒跟我計較。我知道，他們都覺得人老了固執，反正也沒什麼損害，隨我去了。
「年初我發了病，斷斷續續住了幾次院。醫生的治療，小傢伙們的照料，我都很配合，沒什麼一心向死的意思。但要說有多渴望活著，也沒有……
「最後到底還是在家裡合了眼，躺在她合眼時的同一張床上。」

老人沉默了下來。
「所以，你想要遺忘的，就是你妻子的死？」擺渡人問道。
「不，不，我想忘掉的，是她走後這五年多空落落的日子。」老人微微抬頭，將手覆在了眼上，「其實她在世時，我們並不是什麼恩愛夫妻的樣板。我倆個性都要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這麼吵吵鬧鬧了一輩子。到了最後那一刻，我握著她的手，她雙眼看著我，竟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不捨，明明吵了一輩子，卻發現半個世紀過去了，依然緊握著彼此。我無法形容那一刻感覺到的幸福。我知道她也有一樣的感覺，她是帶著幸福感走的。」
老人抹了抹臉：「所以，我不想忘記她臨走時的那一刻。」

「成交。」
隨著擺渡人話音落入河水中，小舟微微一震，靠上了彼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