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與技術——《墨攻》讀後
首先聲明一下,這裡所說《墨攻》是指日本作家酒見賢一的小說作品,而非指電影。電影我還未觀看,純粹談談小說,以饗同好。
可以說,這本小說對墨者的精神把握得還是很準的,雖然對墨家思想的解讀上比較薄弱,並且有一些不確之處。
尤其是書中,革離面對梁適提出的『你們墨家不是說兼愛非攻嗎?為什麼又這麼擅長打仗?』之問,僅以自己不擅長辯論的理由而沒有作答,很是令人遺憾。而作者本人的議論,也可看出他認為墨家思想中存在一些『矛盾之處』,而墨辯正是為了向人解釋這種矛盾。——但他提出的所謂矛盾,若仔細思考《墨子》一書,本身並不存在。
觀作者的後記方知,因是工匠家庭出身,他最感興趣的是墨家關於器械和守城技術方面的成就,也對這些方面更有心得;而墨家的思想主張,作者坦言自己並不熟悉。
這就可以理解,為何本書設定專攻工匠技術的革離『不善辯論』而並未對墨家具體的思想有所闡述,甚至連那個蠢不可及的問題都沒法回答,正是避開作者不擅長的部分。
但是同時,作者在自己擅長的部分上,將《墨子》中記載的守城方法(編制、號令、法規、器械、技術、祭祀等等各方面),切實地應用到了小說中描述的實戰中,在這一點上確實做得很讚。
不過,雖沒有詳細闡述墨家的思想主張,並不代表作者沒有把握到墨家的精神層面。
不論是革離身上所體現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墨者精神,還是書中略做設定的『墨家組織內部的分歧』,以及革離因此的孤立,甚至與包括最後那個結局,都一再反應了對歷史上墨家精神層面的把握。
作為坦言自己更注重守城技術而非理論主張的作者,能有這樣程度的把握,實在已經很厲害了。
此外,雖不知作者是否知道這句話,但最終革離和梁城的結局,我覺得也是體現了所謂的:『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莊子·雜篇》)
至於敵將特地囑咐的那一聲『薄葬』,更是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對墨者的敬意。
一般人所尊崇的『厚葬』,都不如符合墨者心意的『薄葬』更能體現出墨者的精神。
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這本《墨攻》,翻譯也很盡責。書中凡涉及到古籍用典的部分,都一一細緻標明出處,並根據情況附典籍原文或白話翻譯。甚至書中對典籍使用的個別訛誤之處,也都予以指出。
但還是特別要說幾處細節,是譯者也沒能指正、或者有所疏誤的部分。
一、革離在對付穴攻時所用的『連板』。譯者的注釋表示來自《備城門》篇,這是不確的;實際則是《備穴》篇中所詳細提及的『連版』,可能因為《備穴》篇此處用字為『版』(是一樣的意思,上古典籍中很多同音字都是通用,《墨子》中這種情況屢屢皆是),譯者便錯成了《備城門》中的『連板』,但實際上並非一種東西。連版在對付穴攻時的具體使用方法,則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無誤。
二、書中提及糧食緊缺時控制口糧的方法,譯者並未註明出處。這種方法出自《墨子·雜守》,原文為:『救死之時,日二升者二十日,日三升者三十日,日四升這四十日,如是而民免於九十日之約矣。』這一段及前後關於口糧的計算,非常細緻,岑仲勉所著《墨子城守各篇簡注》一書中也據此做了詳細演算驗證,有興趣可以一觀。
三、關於『連弩車』。連弩車是《墨子·備高臨》中描述的一種令我目瞪口呆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小說中的應用沒有大的問題,但有兩個細節不合典籍。
一是書中所言,將轉射機置於車上也同樣可構成連弩車,這是不對的。轉射機出自《墨子·備城門》,按照記載,其形制比連弩車要小得多,並且只需要一個主射手和一個輔佐就足以操縱;連弩車則規模更大,且需要『十人主此車』,並不能混為一談。大概可以類比為機關槍和火箭筒的區別?當然連弩車比火箭筒規模要更大得多,簡直是個小砲台,雖然它是冷兵器。
二是書中有一個細節,是打完了一場戰役後,革離派出兵卒到城外戰場上回收箭矢,哪怕屍體上的也要拔下來。這個細節安排得很好,墨家講『節用』,在小城守備而物資緊缺的情況下,更是厲行節約,一切可以回收的都不會放過。但作者可能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在描述連弩車攻擊時,射出的箭也和一般弓弩同樣,沒有當場回收,而需要事後去拔。實際上,《備高臨》中所述的連弩車,所用箭矢分為兩種:一種較大,大約兩米多長(十尺),都在尾端繫上繩子,連接於轱轆上,射出後可以當即通過轱轆卷收,『出入六十枚』;另一種『小矢』(尺寸估計和一般的箭矢無差),則不做當場回收。這個被作者忽略的細節,也正是我對連弩車歎為觀止的原因之一,構造精巧、殺傷力巨大也就算了,還盡量減少了彈藥損耗,當場就回收!太開掛了!XDDD
最後,作為一篇歷史同人(擅自為之做的定位),這本不過五六萬字的小說,還是很靠譜的,推薦一觀。
若是在觀看之前,先對墨家守城典籍有一定的了解,會更有樂趣吧~那種看到某段就『喔喔喔這個我知道!該怎麼怎麼用~』的樂趣。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