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薦軒轅

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子·盡心上)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才士也夫!(莊子·雜篇·天下第三十三)

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 (墨子·經說上第四十二)
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 (墨子·大取第四十四)
嘿則思,言則誨,動則事……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而用仁義。(墨子·貴義第四十七)
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墨子·公輸第五十)

查閱札記

(杏默)鏡花緣【伍】~【外】


前文點此

 

【伍、浮生】


(為保和諧,本章於此貼的是刪節版。)
(完整版為限制級,可於三十六雨論壇觀看,或點此下載TXT檔。)

 

向晚時分,馬鞍山南側山腳下的小鎮上唯一一家客棧,迎來了一對像是年輕夫婦的客人。

說是『像是』,因為在聽說客棧只剩一間房時,男的還有些遲疑,女的卻直接應了下來。

他們在客棧大堂用過簡單的晚餐,就由小二帶去房間,又叫了一桶洗澡熱水。送過水,小二下了樓,趁一時清閒無事,跟在大堂抹桌子的雜役聊了起來。

「我看啊,這倆人一定是私奔。不然哪有小夫妻不帶行李就出門的,還來我們這鳥不生蛋的破地方做啥。」小二低聲說,「那後生顯然有些怕那小娘子。說不定是門不當戶不對,私定終身跑出來的。」

「我瞅著他們還挺般配。」雜役抹完桌子,又忙著掃地,「可惜咱們只剩一間雙鋪的客房,他們應該更想合睡一張床吧。」

「你可真是木頭腦袋!誰規定雙鋪客房就得分開睡?」小二說著就嘿嘿笑了起來,「說不定人小兩口還更愛雙鋪房,因為鋪位嘛……可比單鋪房的大床要窄得多。」

 

客房裡的這兩位可無意理會別人在怎麼閒磕牙。

在喬民家休養了兩宿,基本恢復了行動能力後,他們便道謝告辭下山,又從東側一路沿山腳迂迴行動,經過了數個鎮子後來到南側。

一路躲躲藏藏,就算經過鎮子也不便投宿客棧或人家,只能寄宿於山洞、破廟,杏花君仍是想著法兒尋上些大戶人家看診賺錢,買來上等藥材給同伴補身子。

直到輾轉來到這個小鎮,宣告已然擺脫追蹤可以放心投宿客棧時,這位鬥法重傷的鉅子已被調養得比先前似還要更健壯幾分,作為醫生的杏花君有著很大的成就感。

 

大抵因為危機解除令他放鬆了數月來繃緊的精神,吃飽喝足之後,歇在雖不算華麗好歹也乾淨雅緻的客房,杏花君聽著屏風後沐浴的水聲,忽然覺得心底有些躁動不寧。

明明自從在喬民家那夜之後,他怕這傷患再受寒,往往是將人摟在懷中安眠,卻自認始終出於一片醫者憐傷救患之心,未曾動過什麼其他心思。

現下災厄過去,暫時好好地安頓了下來,他倒是聽著水聲就不由得想入非非,未免有些不堪。清咳了幾聲,又嫌屋中太過暖和,杏花君打開窗,對著微寒的夜風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靜心寧神。

「我洗好了,杏花。」身後傳來柔和卻寡淡的嗓音。

「啊……喔!」杏花君回神,竟是沒敢看向屏風後走出的人,「我叫小二再打一桶……啊還是我自己跑一趟好了!」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門,發現忘拎水桶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提桶出門時才想起轉頭加了一句:「不是說了別叫我名字嗎!」

 

對這副蠢樣並未加以理會,剛舒舒服服洗完久違的熱水澡,鉅子擦乾頭髮,將這些時日繪製的地形圖鋪到床上展開,靠在床頭,一邊擦著鏡子,一邊思索起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待她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只見杏花君也已沐浴停當,倒到另一張床鋪上躺成個『大』字,還發出舒適的喟歎:「呼——我都不記得多久沒乾乾淨淨地睡過這樣正正經經的床了!」

心頭微動。這大好傻青年可算是糊里糊塗就跟著自己顛沛流離擔驚受怕了大半年,而莫名就習慣了有他相伴相助的自己,竟是此時才意識到這一點。

其實,自從脫出黑水城,若是他反對自己的理念和行動,大可隨時抽身走人,也不必陪著這一路艱難,更不用說照顧備至卻一無所求。

 

一念既定,墨姑娘收好地圖,放下鏡子,起身走到杏花君的床鋪前,也不言語,只是輕輕地躺了下來,緊貼在他身側,枕著他張開的手臂,攬住他的腰。

杏花君略被驚到,一動不動地理了會兒情緒,向她側過身,也將人攬在懷裡。心底剛剛被強行平息的躁動更強烈地蔓延開,杏花君低頭看向臂彎中的人,發現對方也看著自己。

反常地,這次並未因對方目光凌厲而移開眼,杏花君猶如受到了蠱惑,大著膽子湊上去,吻住她的唇。

發現被吻的人沒有拒絕或反抗的意思,杏花君受到鼓舞,進一步用舌尖撬開那雙唇,加深了這個吻。唇舌纏綿間,感覺到對方給出的回應,杏花君心旌搖蕩,翻身將人壓在身下,吻得更加忘我。

原本搭在他腰上的手臂也改為攀住他的背脊。兩人沐浴後都只著了中衣,單薄的衣料根本隔不住兩情相悅的心火燎原,鬆散的繩結也禁不住情生意動的心慾如焚。

 

(此處省略3981字。)

 

脫力地伏在杏花君的胸膛上,墨姑娘調整著喘息,昏昏欲眠。

杏花君摟著愛人側過身,讓她躺得更為舒適些,稍作清理,拉過棉被包裹好兩人。他低下頭,輕輕啄吻那闔起的眼睫。

懷中人此時因疲倦而顯得近乎乖巧溫順,讓他心中滿溢出無限的愛憐,化作喃喃出口的低喚:「阿墨……嗯,娘子?」

喚出口,杏花君自己都莫名覺出些違和,不禁自嘲地笑開:看來平日真是被欺壓慣了,夫綱難振,光是一句稱呼,就改也改不過口。

被喚之人卻並未否認或反駁,也未應聲,只是向他懷中靠得更緊,甚至用額頭輕輕蹭了蹭他的下頦。

杏花君受寵若驚,一時腦熱,得寸進尺道:「那麼娘子,喚一聲『夫君』來聽聽,嗯?」

許久,他都沒等到任何回應。就在他以為懷中人已然睡著,而自己也快要朦朧睡去之時,卻聽見輕輕一聲——

 

「杏花。」

 

唉……他在心中嘆氣,卻是咧嘴笑著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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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為何這章如此之長!!!

 

感謝墨親王府教養嬤嬤知名不具小伙伴【】大大的燉肉技術指導和親身示範!><

 

※ 『浮生』:取自唐代李涉《題鶴林寺壁》中『偷得浮生半日閒』一句。

另宋代宋祁《玉樓春·春景》:『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2014-04-18

 

 

【陸、晨光】

 

杏花君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窗口透入的晨風,帶著和煦的春日陽光氣息。

摟著懷中溫軟滑膩的身體,意識到自己已真正有了妻室的杏花君,簡直歡喜滿足得要「嘿嘿」笑出聲來。

他沒有真的笑出聲,因為怕吵醒那枕在他肩頭的睡顏。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張臉熟睡的模樣,卻覺此時看來顯得前所未有的柔美可人。

望著那長長的睫毛、挺秀的鼻樑,還有粉色的唇,杏花君心神一蕩。想起昨夜嚐到這雙唇間的柔軟和甘美,聽到動情時這雙唇間斷續的呻吟和低喚,他不禁緩緩地再度湊上……

 

大抵是被他的舉動擾醒,原本閉著的眼猛然睜開。忽然近距離地與那雙澄澈的金眸對視,杏花君略被震住,尚未及一親芳澤就停了動作。

那雙眸子越過他,看向窗口。半年來多少摸清了同伴習慣的杏花君,心知她正在根據陽光的角度計算時辰。

片刻後,初為人夫的杏花君被輕輕推開,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新婚妻子一邊起身著衣、一邊微蹙了眉頭吩咐著:「已比原計劃的動身時間遲了三刻鐘。今日需加快腳程,務必在天黑前趕到,才能入得了城。」

 

「唉……」懷中空蕩的杏花君不禁深深嘆息。

「我已敲定了下一步的計劃。入城後,先尋個隱蔽的落腳處,設法避開墨家耳目重新聯絡大匠師。」

「唉!」深感遇人不淑、終生大事所託非人的杏花君更大聲地嘆了口氣。

「機關的製造需要時間。在此期間,多方收集中苗邊境的情報,尤其是傳言中『金碑開局』的那名少年王爺的相關資料。」

「唉!!!」杏花君用簡直是大吼的聲音再次嘆了口氣。

 

他終於得到了回應。正在繫著外袍繩結的那位『新婚妻子』,總算轉過頭來看向他:「加緊行動,勿做無謂之嗟嘆,杏花。」

「別叫……」剛要出於習慣地糾正這稱呼,杏花君猛然看見那向來缺乏表情的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這才想起昨夜自己對於那一聲聲『杏花』的低喚,不僅未加阻止,反而很是受用,不禁一陣心虛,漲紅著臉住了口。

他就這樣面紅耳赤地起身,在身邊人繼續講述下一步行動方針的嗓音中穿衣洗漱。

 

「……此外,限你在兩個月內集齊所需藥材並煉製你所言的速效癒傷藥丸,我需要至少十顆備用。」

聽到這裡,杏花君到底忍不住碎唸:「唉,跟著妳啊,我真是虧大了。」

洗漱停當、尚未束髮的年輕鉅子暫停了佈置任務,在清晨的陽光中側過身,唇畔微揚。

 

「你我之間,還需要分彼此嗎?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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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說其實這節是全文中最早寫好的嗎!

我終於突破了『先寫好結尾就不會想寫全文』的魔咒了!QAQ

 

一直很愛『你我之間,還需要分彼此嗎?杏花。』這句話,含蓄又動人。

這也是觀眾所聽到原劇中蒼離對杏花說的第一句話呀! ><

 

2014-04-18

 

 

【外、青杏】

(本番外涉及到了同系列追憶篇《荷尖記》中的設定,但那篇還沒寫好……)

(簡單說就是,這一任鉅子幼年時也是四處流浪,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直到被先任鉅子收為傳人。因為早慧、天運差,又生存艱難,所以鉅子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養成了悲喜不露的習性……)

 

杏花君對照著手中的路觀圖,確定了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圖上紅叉標記之處無誤。

這是在一片林子中,跟附近的村莊都有段距離,又不至於太遠,確實是隱居的好地方。那麼接下來……他開始努力回憶起強行記住的進入結界之法。

數天前,他家鉅子化名為『神奕子』去了苗疆,行前丟給他一張路觀圖,讓他到這個叫做『琉璃樹』的所在築藥盧煉製藥丸,限期兩個月,之後再回來匯合並驗收成果。

據說此處乃是先任鉅子故去後,這傢伙被墨家長老關去黑水城之前定居了數月的處所,不僅地點偏僻,還用術法構成結界掩蔽,普通人既無法察其所在,也不可能誤入。只是這進入結界之法,為保萬無一失,並未以書面的形式交予杏花君;而是讓他這個絲毫不懂術法的大夫,花了一整晚死記硬背填鴨式地學會。

當然,不久後,一直到久遠的十數年、數十年後,他進出此地結界已如常人掏鑰匙開門一般熟悉自然,那都是後話了。

 

此時的杏花君,卻是費了好大一番折騰才理論聯繫實際地終於走進了結界裡面。

穿過霧氣,一棵巨大的紅色琉璃樹映入眼簾,枝椏嶙峋,寥寥幾串晶瑩的琉璃珠隨風搖曳。杏花君嘖嘖稱奇了一番,便轉身進入內部的居所。

「……這真是有人住了幾個月的地方嗎!」片刻後,一聲忍不住的咆哮迴蕩在琉璃樹周遭的結界中。

有沒有搞錯?連個廚房都沒有?要真都是外食也就罷了,院子裡這篝火的痕跡是怎樣?篝火邊架著的吊鍋是怎樣?那幾根顯然串過食物的、烤得焦黑的樹枝又是怎樣?敢情有人在自己家也過得好像野外生存一般嗎!

房間裡更令人髮指,除了床就只有一張桌、一架子書,沒有櫥櫃也就罷了,為甚麼連張凳子也沒有啊!筆墨紙硯倒是整整齊齊在桌上放好,從冬到夏的被褥枕席卻全都堆在床角這像話嗎!

杏花君擰緊了眉,一擼袖子,暫時忘記了自己作為醫生的煉藥本職工作,投入到木工和泥瓦匠的副業中去。

 

※   ※   ※

 

五十天後。

苗北競王府的雕樑畫棟之下,歷時數月的『金碑開局』,終於要落下帷幕。常勝不敗的年輕王爺,首遇最艱苦一戰,終以和局作收。

先手的北競王怔愣片刻,方才吐出一口氣:「哎呀!先生棋藝果然了得!……咳咳……小王甘拜下風。」

神奕子微微蹙眉。來苗疆已將近兩月,設計佈局之外,最大的目的便是考察這位傳說中天縱奇才的少年王爺,是否堪為傳人。不想一見之下,竟是這般虛言矯飾、汲汲王權之人。罷了,雖不可作為傳人,留著牽制苗疆政權,倒是個不錯的助力。

「咳咳……不知先生可願長留王府,也好多指教……咳咳……指教小王一二。」

這裝模作樣的咳嗽聲,簡直令人作噁。一念至此,神奕子卻驚覺胃中當真翻騰欲嘔……

「切磋已畢,勝負既分,就此告辭。」不動聲色地強行壓住湧上喉頭的不適,神奕子簡短告辭,飄然而去。

 

琉璃樹的主人比原定時間要早了兩天回來。一兩個月來,身體上的異狀,讓她不得不在意,加快腳程回來找這唯一能信任的大夫診視。

一踏入琉璃樹結界,這位向來處變不驚的鉅子,難得怔了怔。

除了意料中會築起的藥盧之外,另一間新屋的煙囪也冒著煙,混合著炒菜的香氣,合理推測應是廚房;主屋瓦頂翻修一新,墻也重新刷過;進屋一看,多出了好些箱籠櫥櫃、幾張凳子,甚至還添了一張竹榻;再從窗口望出去,屋後新墾的菜地,一畦畦青菜已然綠油油……

心底有一種柔軟的複雜漾開,卻猛然化為新一陣胃中抽搐,墨姑娘快步跑出屋門,扶著門框俯身乾嘔。

 

原本哼著曲兒端著剛做好的飯菜晃悠出廚房的杏花君,一眼就看到了這樣一幕,嚇得他趕緊扔下飯碗菜碟就奔過來看視。

在闊別了兩月的溫暖懷中平復下不適,喘平了氣的鉅子盯著廚房門口被棄置於地的飯菜:「杏花,你浪費糧食了。」沒有等到回答,抬起頭,就見輕按她手腕把脈的杏花君神色古怪。

「杏花?」

杏花君回過神來,保持著古怪的表情將人攬進屋裡,溫柔地扶在榻上坐下,這才低頭咧嘴笑開:「妳……哎呀,我、我當爹了。」

聞言,榻上的人神色一凜,開口欲言,卻又抿起唇,閉上眼。知曉這般神情必是在思考佈局,杏花君不敢打擾,面上笑容漸斂,覺出些委屈來:雖也知道有了孩子一定是會打亂作為鉅子的行動計畫,但這人竟是沒有哪怕一絲的喜悅激動嗎……

 

靜默了約有盞茶工夫,鉅子睜開眼:「杏花君,兩月來的煉藥成果如何?」

「十日前就已經研製好了藥丸,現在正煉制你所需的十顆之數。」提起自己最得意的專業,杏花君也仍是提不起勁,悶聲作答。

「好,這十顆且留著備用。你曾言說有改進為預服藥丸『閻王低頭』的腹案,原本無時間給你慢慢研究,現在既被迫停留數月之久,便可著手了。」鉅子下著命令的語氣不容置疑,「務必在孩子出世前研製成功。之後吾將前往道域,需攜此藥備用。」

「你……」杏花君的委屈就快化為怒氣。

 

「道域之行本安排在三日之後,遷延數月已十分勉強。杏花君,我要知道,生產後最短需休養幾日方可自由行動?」

「恢復的速度得看個人體質和生產時的狀況……但就算不坐足月子,至少也需十來天的調養。」杏花君咬牙,「難道你想剛生了孩子就千里跋涉、勞心勞力?」

「十來天?太久了。多一日拖延便多一分風險。罷了,到時可用上一兩丸速效癒傷藥……」

「你瘋了!」杏花君終於跳了起來,「這藥是為救急,能療傷保命卻無法調養身體!就算能讓你立刻下地亂跑,妊娠生產傷了的元氣也恢復不了!我不管你什麼風險不風險,不好好休息調養落了病根才是風險!要去什麼道域佛域都得養好了再說!」

 

「杏花君。」鉅子神色肅穆,「之前我已獲知消息,大長老病故,其徒中佼佼者聯合結盟,自稱『九算』,計劃滲透九界而『光大墨家』。道域正為其首當其衝之目標。我方才已謀定計畫可借各方勢力牽制拖延數月,但若不親身一行與之正面對壘,斷無法解決問題。」

「那又怎樣啊!既然可以牽制,再多牽制一個月便是!」

將手覆在腹上,鉅子面色不變,語氣卻帶上細微的柔和:「我……不想傷了這孩子,才不得不拖延數月,以保孩子安全降生。但其實風險甚大,拖得越久,越可能錯失徹底拔除『九算』的時機,造成九界為其所控。這孩子的出現已是失算,我不可一錯再錯。孩子降生後,便不能再等。」

「什麼『九算』什麼『墨家』我不想管啦!但我不能看著你糟蹋身子!」

「你可以不管,我必須要管。」抬頭看向杏花君,眼神和語氣同樣嚴厲,「墨家鉅子是一種身份,也是一種責任。」

「身份……責任……哼!」杏花君怒極,卻又無法繼續駁斥,氣哼哼地抱著手在竹榻另一端重重坐下,背對著那令他生氣之人。

 

沉默了片刻,杏花君仰頭,舉掌蓋在眼睛上,低聲發問:「那麼,請問鉅子大人,你打算即刻遠走,又是想怎麼安排這孩子?」

「我會聯絡大匠師,由他安排妥身份,將孩子帶至黑水城撫養。」他的妻子輕聲答言。

「是嗎……原來你這麼快就做好了拋棄他的打算啊……」杏花君苦笑著喃喃。

「我想你也很清楚,只有跟我毫無關係,這孩子才有可能安全無虞地成長。」

 

這句話一如平常的冷靜和理性,隨即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卻是被墨姑娘又一陣乾嘔聲打斷。

杏花君瞬間忘了生氣,趕緊湊過身抱住人拍撫:「好啦好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把孩子生下來最重要,嗯?」

他的讓步收到了一聲輕輕的「嗯」,顯然對方至少在口頭上也同樣讓了步。杏花君輕嘆,心疼地看著懷中人一味乾嘔卻吐不出東西:「唉!我真該死,都忘了還沒吃飯,你一定餓壞了,稍等一下我這就去重炒兩個菜!」

接過杏花君邊說邊遞上的茶水,墨姑娘並無意告訴他,為了盡快趕路,自己已經十多個時辰未曾進食過了。

 

急急忙忙跑出門之前,杏花君聽見身後低如自語的聲音:「杏花,如果你捨不得,就留下來養育孩子吧。道域我可自行前往。只是……別跟孩子提起我。」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杏花君沒有回頭,只是停下了腳步,「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就算我反對你的計畫,也決不會離開你。」

說完,他重新快步趕去廚房。他並無必要聽見屋中人許久後的那聲——「好。」

 

※   ※   ※

 

將新的藥物配比調製好,置入爐中煉制,杏花君擦擦額上的汗珠,伸了個懶腰,結束了一天的研究。

幾個月來,除了家務瑣碎之外,他的時間全都投入了構想多時的『閻王低頭』研製中去。所幸改進實驗的進展尚稱順利,估計入冬前便能有個結果。

更為順心的是,那個最讓他操心的傢伙,也變得十分聽話:雖然還是每日忙碌,用術法與外界聯絡,整合情報、思考佈局、發號施令,偶然也親身外出行事,好歹總算作息正常、飲食規律、動靜合宜,但凡出門也都默許了他的陪同。

既能進行最熱愛的醫學研究,又過著安穩舒心的家庭生活,杏花君每天早上醒來,睜眼看見身邊人,都要因確定這樣的日子並非做夢而微笑。

 

在井邊沖涼洗漱過後,杏花君回到屋中。

燈火因屋門的開閉而微微跳動,映出榻上人影。桌上壓著道域各宗的勢力分佈圖,方才在思考籌劃的人,卻靠在桌邊睡著了,銅鏡扣在身旁,原本執鏡的手自然地護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杏花君放柔了腳步,小心地抱起他的妻子。懷中人睜開眼,又在他溫柔關切的目光中重新闔起,安心地繼續沉沉睡去。

將妻子在床鋪上安頓好,杏花君俯身,側過頭輕輕貼在妻子腹部,靜靜地聆聽胎兒的動靜。

 

他們都知道,雖然再沒有討論過孩子出生後的安排,但鉅子的決定不容更改。當孩子降生時,也就是分離的時刻,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

仍在孕育的這數個月,是這孩子唯一能和他們共處的時光。

杏花君數著胎兒急促而整齊的心跳聲,彎起的嘴角不曾落下,眼中卻微微濕潤。

他閉上眼,收回淚水。因為他心裡清楚,最難過的,並不是自己。

 

※   ※   ※

 

第一場薄雪落下後不久,杏花君親手迎接了女兒的降生。

甫出生的嬰兒小小軟軟,啼哭聲卻很是宏亮,宣示著健康的活力。細軟的胎髮貼在頭上,微微帶捲,綠中泛藍,顯出得自父母雙方的髪色。

 

杏花君無法、也不會去阻撓鉅子奔波九界、興利除害的天志,正如他也無法拒絕鉅子仍按原計畫向他索取速效癒傷的藥丹。

臨盆前,已與大匠師聯絡安排妥當;生產後,便確定了第三天即秘密接頭,將女兒交由他帶去黑水城撫養。這一天,也是鉅子親身前往道域的啟程,出征直接與『九算』對壘的戰場。

縱然心疼,縱然不捨,杏花君也只有一邊盡量妥善周到地整理行裝,一邊在腦中完善給這不好好靜養的傢伙進行藥療食補的方案。

除了他們遠赴道域所需的行李外,另有一包,是數月來他抽空給孩子縫製的小小衣帽繈褓,其中一件小衫的針腳生疏卻認真,是他唯一一次見到妻子拿起針線的作品。

 

墨姑娘裹著厚實的披風,坐在榻上,將熟睡的嬰兒抱在懷裡,靜等著出門的時辰。

杏花君終於整理好行裝,也將屋子收拾妥當,拎過大小包袱,坐到妻子身旁。

「我……希望她不要太聰明,有點傻也沒關係。」墨姑娘凝視著女兒柔嫩的小臉,低聲開口如同囈語,「她可以在平靜安寧的家園中長大,有疼愛她的親人,有和善的街坊,有一起玩耍的伙伴,有隨意哭笑的任性……」

她沉默了片刻,側頭望向攬住自己的杏花君:「這些,是我最不該有的私心。」

然後,鉅子站起身。時間到了,向著計定的一切,邁出堅定的步伐。

 

大匠師避開了墨家的耳目,提前來到與鉅子約好的地點。林暗風疾,眼看又是一場雪落。

兩個人影從細碎的雪花中緩緩走來。嬰孩抱在鉅子手中,意外又不意外。

大匠師重重嘆了口氣。千年來魯家與墨家共同承擔著救世重任,墨家定方針、排計策、奔波九界,而魯家在機關、冶鑄等方面提供技術上的支持。

埋首於研究和製造的同時,他們看著墨家鉅子一代代弒師血誓,也看著這群人如何因分歧而分裂。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千年的傳承間,墨家經歷了多少、承擔了多少、又放棄了多少。

活了大半輩子,大匠師見證了兩代鉅子的成長。於公,他清楚鉅子作為墨家之首,每一個決策都有著不容置疑的正當性;於私,他卻始終無法認同,作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又怎能將那分一視同仁的森然理性凌駕於自身的一切之上。

 

收起杏花君遞上的小包裹,從鉅子手中接過嬰孩,大匠師小心地抱好,遮住漸大的風雪:「她叫什麼名字?」

「並未起名。」鉅子答言,「你也不用告知我她的名字。我知曉你必定已做了妥當的安排,就讓她割裂與我的一切關係,單純地成長吧。」

「……好吧。黑水城這邊,我已備好了鋪墊和說辭,以後,她就是我的孫女了。」

「多謝。」簡單而鄭重地道過謝,鉅子轉身便走。杏花君最後看了一眼女兒,也隨即跟上。

「等一等!」大匠師喊住他們,「鉅子,你真的要狠心拋下一切?」

鉅子只是微微側過臉,點了點頭,重新邁開腳步。

 

朔風鼓動起墨綠的大氅,衣角翻飛,只留下薄薄積起的雪地上兩行並行漸遠的腳印。

大匠師懷中的嬰孩忽然哭鬧起來,啼聲在風中迴蕩。杏花君停步轉身,關切地回望。鉅子始終沒有回首,腳步也不曾有絲毫遲疑或動搖。杏花君最終也只得咬咬牙,決然罔顧,快步追上已走遠的鉅子。

望著他們並肩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大匠師小心地拍哄著臂彎中的嬰兒,自言自語道:「還好,有那面鏡子……你對自己的計劃不會得逞。」

 

而遙遠的道域,尚不知一場歷時十數載乃至數十載的宏大佈局,即將於此拉開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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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就這樣完整地完結了~

從系列上來說,本文前有《荷尖記》,而之後接上《君應有語》,再接上寫手精分試煉命題時寫的《鏡》

《君應有語》第一節中鉅子二人在林中逃難,即為已經鬥敗九算後離開道域而前往羽國。

而本文中提及幽冥君委託大匠師動過手腳的鏡子,其結果是落在《鏡》中。

 

接下來還有一場百問,是結合了整個系列的設定。

 

※ 標題『青杏』取自宋代蘇軾《蝶戀花·春景》中『花褪殘紅青杏小』一句。也有想要把番外命名為『殘紅』,後來覺得還是『青杏』更為妥帖。

 

2014-04-19

續篇點此

 

 


留書時間:2014月04月19日 21:24 | 作者:連暝 | 分類:血色琉璃 - 創 | 評論:0 則 | 人跡:928

前篇:(杏默)鏡花緣【序】~【肆】
後篇:墨家的『非攻』與擅長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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