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夫妻)若是久長時
日頭漸高,劉萱姑擦擦額角的汗,在村口的樹蔭下放下擔子,略作休息。
時已過立秋,暑熱依舊未解。傳來的消息,中原多地乾旱成災,連故鄉杭州也水源枯竭。好在雲州的旱情並不嚴重,只是村裡水源不足,每日挑水需得多走些路程,去往山裡的泉眼。
史家的男人們都在外忙碌奔波,留在老家的只有萱姑和老夫人。婆婆年事已高,挑水這樣的家務活都落在萱姑肩上。
萱姑沒有怨言,數十年如一日,習慣了事必躬親,倒也不覺其苦,反有些不適應他人服侍。只是近年來勞作時常會停下休息,到底有了些年紀,比不得年輕時的體力。
曾經離亂,一家人流落四散,現下雖然未得團圓,也都恢復了聯繫。早幾年和婆婆一起在韃靼國定居,跟公主波娜娜一家相處和睦。但老人家心念故土,雖未明說,兩位兒媳卻是都看了出來,姐妹倆一合計,找了個理由,萱姑帶著老夫人回歸雲州老家,波娜娜留在韃靼侍奉雙親,也與流落多年始得回歸的菁菁共享天倫。
可惜萱姑雖有三子,卻都跟著豔文為天下武林勞心勞力,已有多年不得見面。何況仗義自小命途多舛,更不知是否還有相見的一天。
雲州飽經戰亂,史家故居也曾遭荒棄和焚毀。好在村人對大儒俠一家頗為敬重,生活安定之後便自發為史家重建宅院,又憐她婆媳二人生活不易,平日多有幫襯;史家的田產亦無人敢侵佔,雖無男丁耕種,也好賃給農家,憑著租金溫飽無虞。
只是婆媳相依為命,畢竟寂寞。
兄長劉三時常會來走動,可惜杭州路遠,一年也難得幾回。私下裡兄妹說幾句體己話,劉三往往感歎小妹命苦,嫁入史家二十餘年,與豔文相聚次數卻是十個手指也數得出,還大多不過是匆匆一面,便不免對當初極力促成這樁婚事略有悔意。
萱姑倒要反過來安慰兄長,自陳無悔無怨,向來以史家為榮、為豔文和孩子們自豪。
兩月前接到豔文家書,信中報了大敗西劍流之捷,仗義無礙、一家平安,並詳細陳說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胞弟,且胞弟也已育有一女、乖巧懂事,字字句句俱是喜事。雖然明白豔文定然隱去了過程中諸多磨難,但能有這樣完滿的結果,萱姑和老夫人仍是頗為歡喜,既為國、也為家。尤其是史老夫人半輩子的心結得解,又意外多了個孫女兒,雖然不知何時才能見得到,盼著一家團圓也已是喜上眉梢,每日含笑。
卻不想才過了十數日,萱姑又收到豔文托人私下交予她的家書,其中字字愧疚句句虧欠,竟是為阻魔世,又將剛剛救回的仗義親手犧牲。這個消息不啻晴天霹靂,又不敢讓老夫人知曉。萱姑忍住眼前陣陣發黑,推說身體不適勉強應付過婆婆的關心,早早回房,終於忍不住壓著聲音哭泣。
『萱姑啊,妳可曾怨過大哥給妳做的這門親?』
又想起兄長的關心之辭,萱姑自忖,為國為民的生離和死別,既是史家的責任和宿命,自她嫁入史家,便已覺悟和豔文一同背負。
只是母子連心,不免通宵垂淚不得眠。她在離亂中弄丟仗義和存孝時,一雙幼子方才五歲;十數年不得重逢,與仗義又已成永久的別離,慈母之心卻怎堪經受。
第二天萱姑紅腫了雙眼,已經沉澱下心情。日子依然要過,在婆婆面前也得繼續保持歡喜的模樣;她沒有一身武功,不得伴在豔文身邊一同出生入死,只能以另一種方式幫他助他,顧好家園、服侍婆婆——卻需要等量的堅強和勇氣。
她是大儒俠史豔文的髮妻,她有這種堅強和勇氣來承擔。做不到,也要做。
在樹蔭下休息片刻,萱姑重新挑起擔子。
經過一家家村舍,看見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在門前烈日下擺上碗水,萱姑才恍然已是七夕乞巧日。家裡沒有年輕姑娘,這投針乞巧的娛樂已有多年未行;此時見了,就不禁憶起當年自己做閨女的時節來。
起初年紀幼小,投出針影全憑天意,往往細細一條不如人意,小女孩兒又對此事極為看重,不免難過哭泣,還得多虧嫂嫂勸慰;後來年紀稍長,萱姑又聰慧,明瞭了投針的技巧,竟能著意做出花鳥器物的形影,常常為女伴們欣羡。
這一晃就快三十年了。自從嫁人之後,以往只會拿筆拈針的手,在婆婆的教導下學著家務農活,針鑿女工卻也在給豔文和孩子們裁衣縫補中日益靈巧,當真應了少年時針影乞巧的預示。
平日得了村民的幫襯,萱姑也想著幫忙做些縫補繡活來答謝。村人都說史家大娘子好一雙巧手,更有老人家憶及史老夫人年輕時,說到史家的女眷都是賢慧靈巧——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向了史家三位公子何時也能討來賢慧的媳婦兒。
萱姑心裡清楚,精忠已經出家,而仗義……唯一剩下存孝,不知會有怎樣的緣分。她打心底裡希望存孝能娶到一位江湖俠女。
如果是江湖俠女,就可以陪著存孝在江湖走動,可以共同進退、並肩攜手,不必像她和婆婆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著夫君、等著兒子,等來隻字片語的江湖消息。
雖然沒有後悔,從未怨懟,萱姑仍然希望未來的兒媳能比自己更加幸福;而存孝也不必再有如他父親那般的掛念和歉疚。
忽而肩上一輕,萱姑從思索裏驚醒,一轉頭卻看到意外的來人。
史豔文接過擔子,向髮妻微笑頷首:「明晚九脈峰將有戰事,我預先前來。離家不遠,便回來一趟,拜省母親。也……來見見妳。」
九脈峰雖說是『不遠』,也有數十里之遙;萱姑滿心歡喜。多年來相敬如賓,縱然是意外之喜,她也未有激動之舉,只是含笑應了聲,與夫君並肩歸家。
雖然相聚短暫,也已是她小小的幸福。
又豈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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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做不到,也要做。』一句,來自原劇精忠對銀燕說過的話。
補過千禧版雲州大儒俠之後,金光中我最喜歡的女性角色似乎就變成了萱姑。
嘗試揣摩嫁人前的好姑娘大才女、嫁人後的賢妻良母……也希望在這個聚少離多的江湖,在這個悲劇重重的史家,萱姑能有小小的幸福。
不過寫這篇時候最累的是考據老劇中各種設定信息……orz
附一張萱姑擔水的動圖。
一想到她出嫁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才女』,看到她這樣辛苦,就覺得很是心疼,也更加意識到萱姑的可貴和偉大。
我也正如當年假扮史豔文來雲州保護其家人的巴士克被萱姑所感動時所想:『這樣好的女人,我一定不能讓人傷害到她。』